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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9章 齒痕 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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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9章 齒痕 上

祁桓不知何時來的,也不知在門口站了多久,若不是他有意出聲,屋內的兩人大概還沒發現他站在門外。

姜洄轉過頭,見祁桓冷沈著一張俊臉走來,許是因為他身形高大,本來尚算寬敞的屋子,因著他的到來竟顯得有幾分逼仄狹窄,景昭也不自覺屏住了呼吸。

不知是不是錯覺,他從祁桓若有似無的目光中感受到了敵意。

“郡主。”祁桓淡淡問候了一句,卻不像尋常奴隸行叩拜跪禮。

姜洄對這種事並不放在心上,不過落在景昭眼中卻是另一個解釋——這個男寵恃寵而驕。

祁桓體格勁瘦,肩寬而腰細,背直且腿長,比尋常男子都是高出一個頭,姜洄已算修長,卻也只到他胸口,此刻他站著而姜洄坐著,更覺得壓迫感自上而下覆壓,胸口微微瘀滯。

姜洄未開十竅,不明修行之道,以為祁桓身上傳來的威壓是因修行之故,因為高襄王往日修行對敵之時也會給人這種壓迫感。

“我聽夙游說,今日阿父讓親信送了一份功法與丹藥給你,你覺得如何?可對之前的傷勢所有助益?”姜洄問道。

修彧的利爪在祁桓身上留下了恐怖的傷口,但高襄王親自為其療傷,又有靈丹功法相助,因此恢覆速度也是驚人。

高襄王驚喜發現,祁桓的資質遠比他想象的更加優越,可以說是他生平僅見。尋常人修行就算有名師教導,汲取靈氣卻也如漏勺取水,十不存一,而祁桓卻不同,他本身就像一片汪洋,與天地共鳴,與萬物共存,他雖未學過修行之道,卻無時不在修行之中。

未經任何的訓練,卻已然有七品異士的修為,稍加點撥,便可突破至中階,一品於他只是時間問題,甚至超一品也是不無可能。

高襄王惜才,甚至百忙之中抽空,親自寫了一封信給以指點。

——你的問題在於挨打太多而還手太少,只有防守的本能,沒有進攻的意識。

——人乃啟明之獸,自有獸性與人性,若無人性,則獸性無所約束,若無獸性,則人性無所依存。

——破而後立,放而後收,攻而後守。唯有拿起,方能放下。

——下品異士修體魄,上品異士修元神,超一品者修道心。

——修道者之路為:立道,踐道,證道,得道。

高襄王毫不藏私,傾囊相授。自下界靈氣覆蘇以來,無數人族妖族探尋修行之路,將靈氣視為利器,淬煉體魄元神,鉆研法器法陣,而身為第一個突破超一品的強者,高襄王探索出了修道之路,並將這門修道之法傳於烈風營眾將士,由此橫掃八荒。

但並非人人都有這悟性去修道,世上更多人終其一生渾渾噩噩,不知為何而活,不知為何而死,自然無法理解道之玄妙。而以靈氣淬體,修成七品,便是絕大多數異士的選擇。

高襄王自見祁桓第一眼,便覺此子不凡,而夜宴臺上舍身救姜洄,更讓他十分滿意,心中已將祁桓當成自己部下了,因此悉心教導。

祁桓自幼聰慧過人,有過目不忘之能,高襄王的點撥如醍醐灌頂,讓他想明白了過去未能想通之事,於是閉門一日,醉心於修行,進入物我兩忘之境。

亦借此忘記昨日看到竹簡時的煩悶。

但是姜洄的腳步聲離院子還有數丈時,便像一擊鐘聲響徹了他的領域,讓他從玄妙的狀態中驚醒過來。

祁桓不知道是自己突破了六品異士的感知上限,還是姜洄的存在對他來說太過特別,但在那一刻他便已睜開了眼睛,心跳也不受控地快了起來。

——或許那根竹簡上的字並非他想的那樣。

——郡主一回府便來看他了。

祁桓沒意識到自己唇角已微微揚起,下一刻便要起身去開門。

但也是在此時,他聽到那腳步聲錦園之後陡然一轉,向另一個方向而去,推開了另一扇門。

笑意霎時凍在了眼底。

雙拳不自覺地攥緊,骨節發白,青筋分明,耳尖顫了一下,便聽到了隔壁傳來的聲響。

她溫柔含笑地問——你怕我?

另一個人很沒用地否認,又跪地拜叩。

而後便是一陣令人胡思亂想的安靜,因為聽不見,所以他放任自己的想象飛馳,飛到快捉不住了,他才忍無可忍地推門而出,剛走到門邊,便聽到她說——我給祁桓什麽,便不會少你一分。

祁桓心中蟄伏了十幾年的獸性,便在這一刻破土而出,無聲振翅。

但他斂眸藏起鋒芒,輕咳一聲走進去,不著痕跡卻又難以忽視地插入兩人之間。

“多謝郡主關懷。”祁桓淡淡說道,“我的傷已好了七成。”

姜洄寬慰點頭:“那就好。”

她轉頭去看景昭,卻見後者嘴唇發白,心神不穩。“景昭,你若願意,我便讓祁桓傳授你修行之法,你如今是幾品異士?”

景昭楞了一下,又很快回過神答道:“剛突破八品。”

姜洄因為自小在烈風營中長大,營中五品遍地走,七品八品不入流,但這只是因為烈風營太過特殊,放眼八荒,能開十竅便已是萬中無一,如柳芳菲那樣的四十幾歲也不過是七品。而景昭年僅十七便已是八品,已經是資質不凡了,否則景國王室也不會拼死留下他這個血脈,便是指望他有翻身之日,覆國興邦。

姜洄回想自己看過的卷宗記載,景昭在十九歲時突破六品,晉為中階,二十歲時便是五品。三品一個坎,以他的資質修行下去,可能不到二十五便是上三品,與蘇淮瑛在伯仲之間。

或許這就是祁桓選中他為鑒妖司少卿栽培的原因。

姜洄目光灼灼看著景昭說道:“你跟著我,我保證你在二十歲前突破至五品。”

景昭聞言瞳孔巨震,不敢置信地看著姜洄。

貴族是不允許奴隸修行的,突破下三品的異士便不願為奴了,自古以來便有不少奴隸天資不凡,甚至有奴隸異士率眾反抗,但無一例外都被鎮壓絞殺,處以極刑。後來許多奴隸即便知道自己已開十竅,也不敢聲張,只怕被鎮壓扼殺。

景昭被押入暢風樓的那一夜,本是要被毀去神竅,刺穿琵琶骨的,就是在那時景國舊部奮起反抗,才讓他逃了出來。

他以為落到高襄王府,不過是進了另一個狼窩,從被萬人褻玩的賤奴成了一個貴族女子的男寵,也沒有好到哪裏去,但此刻聽到姜洄說讓他繼續修行時,他頓時恍惚了,以為自己聽錯了,誤解了……

不,或許是之前的想法才是對郡主的不敬與誤解!

“我……”

景昭眼眶一熱,險些落下淚來,沙啞著聲音就要說出願意,卻被一旁的祁桓冷聲打斷。

“他不行。”

景昭像被人掐住了咽喉,愕然轉頭看祁桓。

姜洄的驚訝更甚,她皺起眉頭疑惑地審視祁桓:“為什麽?”

她從來沒想過祁桓會拒絕,因為原本景昭可是祁桓自己挑選的下屬。

祁桓神色淡漠地回視姜洄:“他是景國王室之後。”

“所以呢?”姜洄不明白。

“景國王室盡皆喪命於武朝鐵蹄之下,他目睹了父母親友的死亡,背負著國仇家恨,心存覆國之志。你留他在身邊,是養虎為患。”

祁桓一番話冷靜而無情地戳穿了景昭的心思,他的臉頓時一陣紅一陣白,剛剛燃起的火花轉瞬便被撲滅,只餘一股青煙於風中瑟瑟。

“我……不會……”景昭無禮地辯駁。

祁桓側目看他,“景國十年不朝貢,君臣仗節死義,王後公主自焚殉國,難道唯一留下的血脈就是個沒有覆國之心的窩囊廢?”

祁桓眼神銳利如冰刃,但比眼神更傷人的,是這一番話。

武朝強征暴斂,景國不堪其負,為護住百姓生機,景國國君才拒絕朝貢,激怒了武朝。

那一日,鐵蹄踏破國門,烈火焚燒宮城,親友一一死在面前,而他卻不能一同殉國,被臣僚打暈,從暗道逃走,卻還是落入了蘇淮瑛手中。

他背負舉國的期望,卻無力回天。

景昭再也忍不住,強忍多日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,他到底也只是個十七歲的少年,國破家亡的打擊,數月來的身心折辱,早已讓他瀕臨崩潰,姜洄的善意讓他看到了最後一絲希望,然而祁桓的這一番話卻是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。

姜洄看著失聲痛哭的景昭,他的悲痛沈甸甸地壓在她心上,讓她幾乎喘不過氣。

她不禁想起阿父被殺的那一天,她也是這樣無助地痛哭,眼淚讓名為“覆仇”的種子生根發芽,也是這個信念支撐著她活下去。

國破家亡的景昭,承受的只會比她更多,覆仇的信念也會更強。

祁桓此刻能看穿景昭的心思,那另一個世界的他,自然也會明白。祁桓明知景昭的覆國之心,卻將他帶在身邊,加以栽培磨礪,委以重任,那又是為什麽?

景昭對祁桓死心塌地,又是為什麽?

姜洄心中一驚,隱隱捕捉到了答案。

——難道祁桓答應了景昭,幫他覆國。

姜洄猛地擡起頭,直勾勾地盯著祁桓幽深的雙眼。

“你……”姜洄聲音沙啞,呼吸急促,目光中帶著強烈的質疑與防備,“難道你就不想覆國了嗎?”

“覆國?”祁桓仿佛聽到了什麽奇怪的話,他不解地看著姜洄,“我為何要覆國?”

“你說過,你的母親為你取名‘還’,是希望你還於伊祁。”姜洄質問道,“你的母親,也是出自伊祁王室吧。”

祁桓沈默了下來,垂眸看著地上的陰影。

景昭也將目光投向了他,自見到祁桓第一眼,他便被他的容貌氣度折服,不敢相信這樣的人竟會是奴隸,此刻聽了姜洄的話,他覺得自己找到了答案,祁桓這樣的相貌氣度,定然也是王室之後。

他隱隱期盼著,祁桓有著和他一樣的身世,這樣他便能理解他,認同他,與他並肩而立。

但是祁桓笑了一下,唇角的弧度卻帶了一絲譏誚與諷刺。

“我自生下來,便是武朝的奴隸。而我的母親……她也只是伊祁最平凡的一個奴隸。”他擡起眼凝視姜洄,幽黑的雙眸著火光,卻沒有絲毫的暖意,反顯得涼薄冷酷,“景昭想覆國,因為景國有他最美好的回憶。而我沒有見過伊祁,即便是從母親的口中,我也不覺得那裏有什麽值得懷念的地方。我與他不同,在伊祁為奴,與在玉京為奴,於我而言,並無區別。”

景昭訝然張了張口,卻發不出聲來。祁桓的目光倏然看向了他,他無意識地瑟縮了一下,為那樣的目光感到驚懼。

“你曾是高高在上的王子昭,一日為奴,也改變不了你骨子裏的高傲與矜貴。”祁桓諷刺一笑,“我知你們心中所想,覺得像我這樣的人,怎麽會只是一個普通的奴隸,我的母親或者我的父親定然有一方出身王侯,只有高貴的血液才會生出不凡的傲骨。而奴隸不配擁有一切美好的品質。”

祁桓的話如冰棱墜地有聲,寒徹人心。

“我的母親只是一個普通的浣衣女,她相貌平平,木訥寡言,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,也無法選擇自己的死亡。”祁桓想起那個苦命的女人,眼中覆上了一層黯色,“我的父親……她也不知道是誰,也許是那個馬夫,也許是那個門房,除此之外也沒有旁人了,聽說國破之日,他們都死了……不過這對她來說也不重要,重要的是我確實是她的孩子,而不被挨打地過完一日,有粗糠填飽肚子,便是最幸福的事。”

她一身傷病地死去,和大多數奴隸一樣,二十幾歲便匆匆走完了一生。沒有抱怨與不甘,甚至也沒有擡頭看過一眼天空,只是這樣麻木地認了命。

姜洄看著祁桓眼中的哀色,心頭像被一只手掐了一下,酸脹的感覺便在心口緩緩漫開。

“郡主於我有恩,因此我不能看郡主被人欺騙,蒙在鼓裏。我把景昭的心思挑明,之後他的去留,就由郡主自行決定了。”祁桓說著便躬了躬身,行了禮向外走去。

景昭忐忑地看向姜洄,等待著又一次審判。

高襄王是武朝最忠誠的將軍,姜洄是他的女兒,她能容許身邊埋著一顆釘子嗎?

但是姜洄並沒有回頭看他,她的目光追隨著祁桓的背影,怔怔地看著他離去。

“郡……”景昭的話尚未出口,姜洄便已起身,踉蹌了兩步便朝祁桓離去的方向追去。

景昭訝然看著空無一人的房間,苦笑一聲,低下了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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